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章二:夜虫·悄
小屋薄窗纱,迎来了晚霞。
魏若来踏着浓厚的暮色进小院儿的时候,沈图南正站在青砖旁,遥望着远处高峻的马头墙,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先生。”
沈图南咬牙暗骂一声,不情不愿,状若无事地转过身来。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魏若来。
时间倒回到两个小时之前。
沈图南慌不择路找到这间篱笆院,也不管自己的房间是哪一个,随手推开明厅进了里间,坐到了床边。
一床石青色的被褥,收拾的很干净。他扯开盖在身上,倒头就睡,一点阶下囚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魏若来盯了他一路,总不能进屋看着他。
沈图南正自暴自弃地想着,鼻翼间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莫名的熟悉。
是那之前每天出现在杯壁上的隐隐地皂香。
他居然误打误撞地进了若来的房间。
若来。
魏若来。
沈图南把手臂横盖在眼上,长叹一声。
他虽一路上吝啬于看他一眼,但他知道,魏若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一路。
好吧,不是吝啬,是不敢。
沈图南不敢看他。
放在以前,沈图南是极喜欢魏若来看他的。
他那学生脸小心实,看他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好像藏着无尽的孺慕,说不完的话。
那种眼神,沈图南几乎遭不住心动忍不住笑。
每每撞到,他还能佯装正经,摁下所有说不清的心思,光明正大地回看过去,直到那人白玉般的小脸,红扑扑地垂下。
沈图南乐此不疲。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不敢再看魏若来,更不敢看他看他的眼神,也就不知道那双眼睛变成了什么样子。
估计早就黯了吧。
就像熄灭的灯火。
沈图南在魏若来最敬仰的目光里坠落,神像坍塌,庙宇无存。
他这个老师确实不再值得他满心孺慕,满眼崇拜,舍命追随。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本以为会越发心烦意乱,没想到那香味儿恼人,又催眠地很,沈图南就这样睡了过去,和衣安卧。
他不知道,魏若来进屋看了看,给他拉了拉被子,又出去了。
可沈图南睡得并不安稳。
他不敢看的那双眼睛,出现在了梦里,这下避无可避。
不仅如此,还有声声咄咄逼人的诘问。
“先生,那您恪守本心了吗?”
“您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梦里的沈图南抬起手掌盖住了魏若来的眼睛。
他承受不住这样被他看着。
那双眼睛雪亮如刀,好像在一寸一寸剜着他似的。
“我真的是以身在这座山中为耻。”
沈图南生生从梦里疼醒。
他默然坐了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
然后在那间屋子里不敢再待,逃也似的出去,站在白灰压边的青砖黛瓦下发呆。
这么巧,那个人偏偏这时候直直地闯进来,走到他身后,唤他。
“先生。”
魏若来一声先生叫出口,沈图南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叫的先生,向来和别人的叫法不同。
从不拘谨怯弱小心,而是带着股狡黠的灵气,俏皮,甚至有时还有些娇气,嗔意。
一天不知要叫多少次,生生叫弯了沈图南的嘴角,也叫软他的心。
他不得不回头看他。
魏若来穿一件青黛色的长衫,长身玉立,夜风轻轻吹拂过他的衣摆,像一株摇曳的茶。
满堂青翠,穿堂风悠然而过,送来隐约的花香。
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一个矮矮的身影磨磨蹭蹭地攀过门槛,迈着短短的小腿溜了进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对望。
他揉着软软的肚子,委委屈屈地叫道。
“爸爸,肚肚饿饿。”
魏若来连忙蹲下身把他抱起来,哄道。
“爸爸回来晚了,马上开饭啊。”
“先生也饿了吧,正好,尝尝我的手艺。”
说是这样说,也不过是摘了院中菜圃里的角瓜,炝汤下了两碗面。
魏若来忙活的功夫,那小孩就蹲在菜圃旁自己玩,很安静。
沈图南发现他很乖,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几乎无一例外的缠人,扰得大人无法做事。
可他只是听爸爸的话,乖乖地等着,像个糯米团子。
不知道是随他爸,还是像他妈。
“你把花儿摘了,就不会结果子了。”
小孩吓得手一抖,那朵小黄花也随之掉在了地上,他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沈图南。
沈图南给他指了指还没长大的小青瓜,又指了指他揪掉的小黄花。
“花开完才会结瓜,你爸爸刚才摘的就是,你现在把花摘了,以后就没瓜吃了。”
其实他看得分明,他揪掉的那朵花没有授粉,迟早会落,但他忍不住想吓唬吓唬他。
本以为这下总该哭了,没想到,那小孩儿又把花捡起来,轻轻地放到瓜蔓下,小脸蛋上写满了抱歉。
“花花的宝宝,对不起。”
沈图南愣在当场,半晌没说出话来。
“愣着做什么呢?先生,吃饭了。”
魏若来端着两大碗面放桌上,招呼完他又回去拿了个小碗,拨了些面进去。
两碗素面,一碟黄瓜小咸菜。
沈图南没有拒绝,入座之后沉默的吃着,魏若来把孩子抱在身前,喂他吃饭。
那孩子真的很乖,两手抱住他的小碗儿,让张嘴就张,不需要多余的诱哄。
“孩子叫什么名字?”
“君同,小名儿叫同同。”
沈图南呢喃到,“魏君同……”
魏若来给他擦了擦嘴,把面条弄得烂糊一些,期间抬头看了沈图南一眼。
“他的名字还是先生起的呢。”
沈图南莫明,“我起的?我什么时候给他起的?”
“就是先生起的。”
魏若来停下整理同同脖子上兜兜儿的手,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沈图南。
“先生说过,为了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图一个太平盛世,我们就必须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所以,他叫君同。”
沈图南没想到魏若来还记得,他拿筷子翻弄着碗里青绿的瓜片,不说话了。
魏若来也不管他,给孩子擦了擦嘴,让他去玩儿了,自己慢慢把剩下的面条吃完。
“他妈妈呢?”
“……失踪了。”
魏若来低着头,沈图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感情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得已分开了。”
“他……待我极好。”
沈图南不服,听着就心生憋闷,筷子碰着碗壁发出极不体面的声响。
待你极好,谁能待你比我好?
为了你我连命都能搭上。
可是不能说了。
就像魏若来抢张鸣泉的枪是为了保护他。
这些事,永远不能再说了。
“您这几年过得好吗?”
不好。
“刑场那天我看见您了。”
“我没去……”
他想矢口否认,但魏若来就那样看着他,像是追忆什么珍贵的往事,眼神如丝绸般柔软。
沈图南被那双眼睛望着,就什么都想不说了。
他像是一尊易碎的玉石,被魏若来好好地对待着,安稳妥帖的放置。
沈图南心想,这孩子之前说话跟个棒槌一样,这才多久,果真是懵懂幼子让人成熟。
“您答应他们什么了?”
“这就是您直到现在还为他们卖命的原因吗?”
沈图南放下了筷子,向后靠着椅背,好整以暇,目光灼灼。
“你想说什么,还是拿那套gczy的理论来说话吗?”
“那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口舌了。”
沈图南收回心中所想,哪里成熟了?指不定又要跟我呛起来。
魏若来一反常态地低下头,很乖巧,好像在认错。
“后来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先生那天为什么说不再是我的老师,为什么要和我断绝关系。”
魏若来抬起头,沈图南却移开了目光。
“因为您知道,如果放任我给他们拼死,一定会把命丢在上海。”
“是吧?”
“是因为保我,所以才说的那句话。”
“后来的事,也应该与我有关。”
“若来犯的是死罪,林谯松告诉我就地枪决,先生单枪匹马的来救我,不是来劫法场的吧。”
“那么短的时间,您怎么拿到的特赦令?”
“您跟他们妥协了,是不是?”
一字一句,寸寸相逼。
远处的马头墙隐在暮色里,清俊又锋锐,是少年的骨样。
沈图南收拾好心情,望向他眼底。
“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了,魏若来。”
“你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闻听此言,魏若来手里的筷子没拿稳,掉到了桌上。
他瑟缩着睫毛,不再看他了,肩膀也塌下去,瓮声瓮气。
“我拖累了先生。”
“没有的事!”
沈图南最见不得魏若来委屈的模样,往日被黄从匀不痛不痒地刺几句他都要心疼,如今看来竟还添了丧气。
“先生肯定后悔收我了吧。”
魏若来耷着眼皮,神情被热气熏蒸地氤氲不清,说出的话气得沈图南几乎仰倒。
他急促地喘息着,仍然平复不了,遂把筷子拍得震天响,气的要命,豁然起身。
“这面做得真难吃。”
二人不欢而散。
同同拿着他的小玩具,茫然地看着大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若来看了一眼沈图南碗里所剩无几的面,微微放下了心,他没心情收拾,把孩子抱起来坐在窗户下的竹床上发呆。
沈近真提着东西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杯盘狼藉的状况,一头雾水。
同同见是她,咿咿呀呀地叫“姑姑姑姑”。
沈近真高兴地把他接过来抱着,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妇救会的姐妹们给我的凉糕,黄米做的,拿给同同吃。”
“一次别吃太多,小孩子不好克化。”
魏若来转头看着那间没燃灯的房间,他知道沈图南在看着他们。
起身掰了一小块喂给同同磨牙,“吃饭了,放心。”
“他睡你房间你睡哪儿?”
“西边还有一间空屋子,我带着同同凑活一晚。”
沈近真凑近悄声道,“我哥是不是傻了?他车祸的时候撞到头了?”
“你别瞎说!”
她无语地看着魏若来急切地否认都快过来捂她的嘴了,好像她说出口她哥就会变傻一样。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长成这样他都不知道这孩子爹是谁,我真服了。”
“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吗?”
魏若来没应声,有件事他连沈近真都瞒着,除了他没人知道。
“他就只看得出像你是吧,没看出来更像他吗?”
她把同同的上半张脸一遮,指给他看,活脱脱沈图南缩小版。
魏若来脸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沈近真看的啧啧称奇,打趣道,“魏科长,你居然还会害羞啊。”
孩子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见姑姑笑自己也咯咯笑起来,拍着小手,在沈近真怀里一晃一晃的。
魏若来连忙伸手护着他,在旁人看来,仿佛连孩子带沈近真一起抱进了怀里。
“你慢点,小心掉下来。”
“怎么?怕我摔着你儿子啊?同同生下来还是我先抱的呢。”
魏若来不与她争,当日凶险万分,他对沈近真心怀感激。
前前后后,沈近真救过他好几次,他视她早已是自家人。
“你说,我哥知道了同同的身世,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吗?”
魏若来笑着的嘴角僵了下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先生。”
“先生肯定能转变,但绝对不会是只因为同同。”
“你这样说,是在侮辱先生的人格。”
沈近真懵了啊,她觉得魏若来觉得莫名其妙。
她真的服了。
她因为沈图南捱过魏若来多少堵了?
上次他劝自己老实点别给他家先生添乱,这回说她侮辱沈图南。
她?
沈近真?
沈图南的亲妹妹?
侮辱沈图南?
沈近真刚要出言反驳,忽然发现魏若来的脊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直,好像猎豹蓄势待发准备暴起一击前的千钧一发之际。
她得出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结论———魏若来在紧张。
刚还咄咄逼人的沈图南的得意门生,在紧张?
沈近真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就算孩子在他身边也没让他安稳下来。
原来如此。
沈图南将被枪决。
这几个字不止在折磨沈近真,更无时无刻不再折磨着魏若来。
沈图南临刑前的分分秒秒,都是对魏若来的凌迟。
他太过勇敢安静,于是大家都忘了,他正承受着苦痛。
沈近真倒吸一口气。
魏若来背过身朝她道歉,沈近真连连摆手。
“我……我回去了,你放心!我哥一定会想通的,一定会!”
这下安慰人的反倒成了沈近真。
魏若来在赌,在赌这一分一秒流走的时间。
哪怕心急如焚,但是没有办法。
沈近真没点破他,这个扣儿她也解不开,能解开的人只有沈图南。
沈图南。
看着魏若来抱着同同坐在屋檐下的竹床上看星星,明明声音温柔如水,她却偏偏读到了几分伶仃之意。
沈近真瞪了一眼缩在屋子里的沈世美,气不打一出来。
“我走了。”
“路上黑,你注意点。”
他抱着同同,一大一小一齐看着沈近真离开。
魏若来知道有人在看着他。
低头叮嘱道,“明天去找伯伯玩。”
“他很喜欢你,也会很疼你的。”
同同点点头,他拿小手包住魏若来凉凉的手指,软趴趴地叫。
“爸爸。”
他朝那个伯伯住的屋子里看,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杆枪扎到了窗后的沈图南身上。
他心虚似的急匆匆从窗口离开,跌坐进椅子里。
那双眼睛和魏若来太像了。
沈图南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看见的一幕。
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多般配啊。
他头疼欲裂,掐着太阳穴使劲揉了几下,却不敢再睡,怕做梦。
心知这以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沈图南忽然想起少时在宁波老家,深宅大院里小孩子委实没什么玩伴。
有日他做完祖父布置的课业从二楼书阁的窗棂往外看,见到露着臂膀五大三粗的卸工扛着几个大缸进进出出。
沈图南好奇,问姆妈他们在搬什么?
姆妈告诉他说是管家年初从保宁和镇江订购的醋运到了。
他当时想,那究竟是保宁酸还是镇江酸?
还没等问,姆妈却从针线里抬起头来,郑重地告诫他。
“南哥儿,过会儿老爷要检查你功课,你要争气。”
“你要争气”这几个字好像从没在他童年消停过,他便又捡起了写好的课业,疑问也随之埋在了童年的某个角落。
那究竟是保宁酸还是镇江酸呢?
沈图南孤身坐在屋子里,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答案。
原来,人心最酸。
魏若来把孩子哄睡,自己却毫无困意。
他闭了灯,走着走着,走到了沈图南门前。
手撑着地上沁凉的青石板,慢慢地坐了下来,身子倚着门框,抬头望着远远的天外,几颗暗淡无光的星星。
万籁俱寂,今夜无月,草窠里传来一声声清越的虫鸣,扰人清梦。
他回忆起之前和沈近真的对话。
“先生的命对中国很重要。”
“对你呢?”
“更重要!”
这句话其实有另一种意思,可能当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意识到。
中国可以没有沈图南。
但魏若来不行。
魏若来不能没有沈图南。
沈图南知道他来了,他就在门外,虽然没什么动静,可他就是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里有魏若来的血,他们的血在一起流动。
沈图南不会过去。
他只是抬手搭在手腕上,放轻了呼吸,静静地数自己的脉搏。
那也是魏若来的脉搏。
万籁俱寂。
只有血液搏起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
没有人比魏若来更了解沈图南。
他知道沈图南的抱负,为国为民。他了解沈图南的坚定,死不旋踵。
他笃定沈图南迟早会改变,这种笃定来自于沈图南的抱负。
他着急沈图南何时能改变,这种着急来自于沈图南的坚定。
两厢拉扯,就快要把魏若来折磨疯了。
没有人比他更焦灼,就连屋里的当事人也没有。
七天,七天到底够不够。
他在赌,他心急如焚。
魏若来眼眶泛红,把头抵在横在膝上的手臂间,像无家可归的小兽。
他咬着牙,以期能捱过烈火灼身的焦躁,喉间却溢出一声近乎呓语的呜咽。
“先生,若来很想你。”
一门之隔。
沈图南平静的脉搏近乎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这无言的宣告之中心若雷鸣,眼睁睁地看着某些东西浮出水面。
束手无策。
月亮照耀青窗,窗里窗外皆有青色的光。
夜虫悄悄,血液滂沱。
tbc
他俩都不正常,端看谁先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