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章五:迷梦·醒
沈近真现在的职务是武工队教导员,和一些红军里年轻女生单独住在排房里,离银行不近。
魏若来跌跌撞撞地跑,黑灯瞎火看不见路,鞋都跑丢一只。
六月的江西夜里湿热,他跑得满头冒汗却只还是遍体生寒。
池塘河边的蛤蟆叫声此起彼伏,听在他耳中也仿佛催命一般。
魏若来片刻不敢松懈,幸亏沈近真的屋子在边上,不然的话不知惊动多少人。
他把门拍得啪啪响,嘴里不停地叫着,“近真同志,近真同志,近真!”
“沈近真!!”
连着叫了好几声,才透过用力过猛推开的门缝看见房间里漆黑一片,根本不像有人在。
附近屋子里的灯接二连三的打开。魏若来不能再待,手狠狠拍在挂着的锁上,震得掌心一片发麻。
他转身要走,就看见沈近真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过来。
魏若来忙迎上去,“你去哪儿了?”看清她的样子大吃一惊,“怎么弄成这样?”
沈近真形容狼狈,浑身湿透还滴着脏水,她抹了一把脸,毫不在意。
歪歪扭扭走到屋子门口,一面开锁一面和魏若来通报最新消息。
“我去找雷同志了,回来的时候没留神掉沟里了。”
“雷同志怎么说?”
沈近真低着头,“雷同志说,起码要有悔罪的态度。”
“那就是没答应了……”
魏若来碎碎念着,“还有几天,还有几天来着……”
两个人站在门口,灯都没人点。魏若来抓着头蹲在地上,“我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不对,这不对。”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
他逼问沈近真,却更像是在逼问自己。
“会不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魏若来忽然想到沈图南说要沈近真帮他转交几封信。
他的语气好像为非作歹的匪人,“信呢?”
“沈图南让你转交的信呢?”
“把信给我!”
沈近真慌忙去点灯找信,魏若来起身起得太快,眼前一阵阵发晕,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手正按在桌上搁着的那封信上。
青色的月光洒在上面,“近真亲启”四个字仿佛透着森寒的凉意,惊得他一下缩回手。
魏若来眼前浮现出沈图南向他辞别的那个眼神,咬牙切齿看着那个信封。
“打开。”
“打开它!”
说完不等沈近真回答,劈手夺过那封信,极为粗暴的撕开了封口。
里面居然是又一个信封。
“我哥说该交代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而且信要经过组织检查,别的话就不多说了。”
“这是托我转交的信,让我时机到了再转交,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魏若来死死攥着那封信,犹豫片刻后毅然决然地打开了它,二人凑着昏黄的油灯看了起来。
这是一封沈图南写给沈氏宗族的信。
【宁波沈氏十七代孙启族长台鉴:
图南幼承庭训,只知为国尽忠。
廿岁远渡重洋,寻求救国良方。
卅岁投身国府,整顿上海金融。
图南一生,扪心自问。
于己志无悔,于党国无愧。
然于沈氏一族,于二宗一家,
图南难辞其咎,无言申辩。
内无齐家之能,结缡十载,妻女皆因己身多舛。
外无光宗之力,求仕五年,族众未曾得已庇荫。
寸功未建,庸碌一生。
其德,难称宁波沈氏族裔,
其行,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年近不惑,命绝江赣南地,
临刑之际,幡然醒悟晚矣。
家国天下,世道人心。
非一党之政权,而在庙堂之远。
非一人之统裁,而在万千黎民。
图南,其罪深矣。
曾昧心同作帮凶,蛀食民膏。
亦戕害无辜百姓,手染鲜血。
今助纣荼毒同胞,一错再错。
罪行昭昭,千古骂名,图南一一皆认。
他日伏法,并无冤屈。
今覥颜告知宗族:
一为与苏氏和离之事,解怨释结,一别两宽,附书一封,以做凭证。
二为族谱之上可将图南之名除去,免家风败坏,族陵之中亦不必留图南枕席,扰族中安宁。
荒野曝尸,并无怨恨。
九泉之下,亦存感念。
盼我中华光复,千秋万代。
望我华夏儿女,戮力同心。
不肖子孙,图南顿首。】
读完全篇,魏若来的眼睛霎时就红了起来。
他又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就听见身旁的沈近真忽然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哥……哥哥……”
沈二妹妹想起之前在宁波老宅的家里,父母相继离世,世家大族里生存何其不易,何况是幼失怙恃的两个孩子。
八岁的沈图南从来没有让襁褓里的妹妹受过一点委屈。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孤苦无依,是因为她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可她哥哥,也只比她大八岁而已。
沈近真悲从中来。
“刚才我去找雷鸣同志,他告诉我,我哥……我哥有极大的被策反的可能。”
“当时库券案爆发的时候,我哥本想着辞职不干了,去……教书。”
她满脸都是泪,语不成句。
“可是……可是南京政府派人……给他送了一把中正剑。”
“魏若来,你知道什么是中正剑吗?”
“不成功便成仁,中正剑,又叫成仁剑。”
沈近真眼睛红的像兔子,可魏若来眼里恨得快要滴血了。
原来如此。
原来,太阳不是忽然西沉的。
又听沈近真说,“我哥哥,送给同同一块怀表。”
魏若来本能的觉得这里面有深意,追问道,“沈小姐,那块表是不是很重要?”
沈近真点点头,泪珠子啪嗒啪嗒打在桌上,“那是我父亲的遗物,二十多年来我哥哥从不离身。”
“他今天送给了同同。”
“我不知道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他心存死志,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了。”
信纸在魏若来手里皱成一团,他浑然不觉,呆愣愣地站着。
“魏若来……你说会不会……会不会……”
沈近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哥哥一生都在失去……小时候失去父母,之后失去我们,后来甚至失去了信仰。”
“会不会我们真的留不住他了?会不会最后是我们失去了他呢?”
魏若来的心脏忽然抽抽着疼了起来,疼得甚至直不起腰。
他一手撑着桌子,抖着手又把沈图南的自陈书看了一遍。
只觉嘴里心里肺腑里,满满都是苦味儿。
沈图南。
沈图南。
我拿什么留住你。
沈近真看着他,目光坚决,如刀似刃。
“魏若来,能救我哥的人只有一个。”
“不是同同,是你。”
她攥着魏若来的胳膊,力度之大使得整个人都在不停的发抖。
“从来都只有你。”
魏若来把信纸叠了几叠,珍而重之地放进口袋,回身面向沈近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小姐,我一定把先生完完整整带回来。”
沈近真的心啊,忽然就定了,她踉跄着几步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魏若来通红着一双眼,就像离开上海之前的那几天,眼里的红就没断过。
如今又出现了。
或许他也一直不曾痊愈。
沈近真想着,终于有人要疯了,她也快疯了。
魏若来拿着沈图南的自陈书义无反顾地走进茫茫黑夜,听着身边夜猫子诡异的叫声不断在林中响起。
黑沉沉的雾让人看不清,夜里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在人的心头作怪。
但魏若来毫无惧意,他走的踏踏实实,稳稳当当。
他心底亮堂堂一片。
纵有魑魅魍魉拦路,阴差小鬼捉人,他也不害怕。
因为,他要去开他家先生的锁。
他要沈图南,回到太阳底下。
魏若来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图南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了这封绝笔信。
但他知道了沈图南的心病。
原来,沈图南从来没有从那天走出来。
他的先生,心里寸草不生了。
沈图南被急切又暴躁的敲门声惊醒,毫不怀疑再不开门的话那个人就要踹了。
他怕吵醒了孩子,急忙下床开门,果然是他预料的那个人。
在生命的尽头,他无法告别的人。
少年人骨气锋锐决绝,站在门口,好似一把开鞘的剑。
眉峰刚毅挺秀,眼底有火烧灼。
风尘仆仆地,仿佛远道而来只为同他说一句话,说完就走绝不留恋。
沈图南太熟悉他这个样了,看着就感觉头在隐隐作痛。
那天他拿着搜集到的证据来找他,就是这副模样。
他们争吵,决裂,那句“这件事就是我做的”让沈图南在梦里夜夜不得安宁。
还不够吗?
还要再来一次?
沈图南望着他不肯后退的眼睛,始终隔着冷静的距离,甚至企图平静地和他交流。
“话都说完了,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说着就要关门。
魏若来根本听不进沈图南的话,他只知道他要开战,就像当时抱着拼死的决心要揭穿真相一样,向沈图南开战。
少年人从不乏血勇、骨气和撕毁一切迷障的决心。
于是他伸手卡在门里,硬生生别开一条缝,吓得沈图南立刻松了手。
“魏若来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这句话何其熟悉,熟悉到几乎一下子就点燃了这死寂压抑的气氛。
魏若来拿手死死地撑着门,不让他关。
“可我有话说!”
“我有话说!”
魏若来身上那种平静的疯感,此刻如同湍急的河流,也不复平静。
大闹发布会那天,三五个人勉强把他制服,现在估计也摁不住。
他一定要说,而且,沈图南一定要听。
沈图南这辈子鲜少被人忤逆顶撞,次次都发生在魏若来身上。
“说吧,今天没人再给你肚子上来一拳了。”
他退后一步,进屋把油灯点亮,坐在床边那把藤编的椅子上,侧身对着门口,是一个回避的姿态。
魏若来问他,“先生为什么不想活着?”
沈图南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他叹了口气,“我累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不想瞒你,也没有必要。”
“曾经我发誓,要用学识报效国家,改变国人的命运。”
“让我的祖国不再落后,我的同胞不再受人欺负。”
“我想像一棵树一样,为他们遮风挡雨,拼命长高长大。”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沈图南,是一棵被缠满枝蔓的病树,无力又无奈。”
“面对上层的腐烂,只能袖手旁观。”
“面对上层的胁迫,只能软弱妥协。”
“甚至做了恶人的帮凶,站到了自己同胞的对立面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场爆炸之后,南京政府登了我的讣告。”
“或许从那时起沈图南就已经死了,拖延的这几年不过是苟延残喘。”
“因为还有没想通的事,还有没再见的人。”
“如今,一一了却。”
他说话不急不缓,停下来,给自己的一生下了定语。
“我很累,这么多年,我走得很累。”
他问他,“难道我连自己的死都做不了主吗?”
他问他,“沈图南在三年前就该死了,你留他做什么呢?”
魏若来默默听着,甚至也为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转嫁了理想。
他放弃了自己。
他决定赴死。
为什么都来问他怎么不活着?
难道他就不能清清静静地去死吗?
魏若来斩钉截铁,还真就不能。
他望着暗影里的沈图南,“没完,有一件事还没完。”
魏若来之前不知道,不知道那把剑,不知道沈图南这几年活得生不如死,不知道他早在心里给自己定了罪,也没人给予他宽恕。
现在他知道了。
如果你很累,那剩下的路我来走。
我给你兜底。
我给你体谅。
这一刻的沈图南和初见时最像,睿智平静,进退得宜,风度翩翩。
这一刻的魏若来和离别时最像,执拗刚强,锋芒毕露,美丽决绝。
仿佛在岁月的两端,遥遥相望。
沈图南分毫不让,魏若来一步不退。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若来离开上海,从未后悔过。”
“我知道。当时我收你进央行,看重的就是你的品性。”
“但是,我有遗憾。”
“遗憾没能救出一个人。”
如果沈图南抬起头,就会发现,魏若来看他的眼神,就是他一直渴求而不得的。
失去许久的眼神。
可他没有抬头。
“你朋友的事我听说了,我很抱歉。”
“不是阿文。”
不是阿文那是谁?
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人吗?
沈图南不看他,却盯着墙上魏若来在灯下的影子出神。
魏若来发现了他,没有点破。
原来沈图南也会脆弱,也会自欺。
越是心绪起伏,态度就越是疏离,好像困在局中人不是他一样。
看起来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实际上已经碎了一地。
魏若来已经把他看透。
他一步一步迫近,像入侵别人领地的雄狮。
胜负难测,但他年轻。
他说,“那个人,您认识。”
“他也死在这笔烂账里。”
“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亲手抚养长大的妹妹,欺骗了他,离开了他。”
“一手教导保护的学生,背叛了他,忤逆了他。”
“坚信为之奋斗终生的信仰,背刺了他,舍弃了他。”
“别说了。”沈图南的语气平静而苍凉。
“我一定要说!”魏若来的情绪喧嚣且激烈。
“我一定要说。”
“幕后推手把他推到台前,面对承受苦难的人民大众。”
“他作为施暴者的一员,承担着本来不需要发生的莫名的罪恶。”
“太多身份把他束缚住,他成了蛛网上一颗动弹不得的棋子。”
“没人问过,是不是他做的。”
“就像没人知道,他本来一开始只是为了报效国家。”
“报效国家。”
沈图南节节败退,“别说了,别再说了。”
魏若来不管这些。
“他还要护着固执逞强的学生,还要承受不被理解的痛苦。”
“他用生命做掩护送他妹妹离开,用灵魂做交易换他不听话的学生平安。”
“可是大家都没有发现他很痛苦,好像离开他轻而易举,毫不留恋。”
“好像他就应该坦然地承受这些。”
“亲人离去,信仰崩塌。他肉体活着,灵魂早已千疮百孔。”
“而在这些集中的打击之下,没人问过他疼不疼?还能撑得住吗?”
沈图南颤抖地吸气呼气,尽可能不让魏若来听到自己颤抖的声息。
可在爱他的人面前,他的脆弱一览无余。
魏若来朝他逼近,终于长途跋涉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定。
“他本可以安逸享受,但是他说,国家的血不可以再流了。”
“他会亲自跑到七宝街,和百姓一起送物资,说来出点儿力。”
“也会掷地有声地说出自己的誓言。”
“学成之后呢我就一定要回国,让我们这个国家变得日益强大,不再受帝国主义的欺凌和蔑视。”
誓言重复的一刻,沈图南再无法保持冷静,他颓然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魏若来,寸步不退。
“他本想辞职不干,但因为知道太多的内情,被拿捏着家庭的软肋,一把中正剑斩断了他的后路。”
“他报效国家的信仰未死,一刻不停地撕扯着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就算是块石头做的,也该疼一下了。”
“在最骄傲辉煌的时候,被自己坚持了半生的信仰背弃。”
“他明明拼尽全力。”
“却还是罪人。”
魏若来知道沈图南给自己上了枷锁。
假币案,库券案,从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是罪人,他对不起百姓。
他百死莫赎。
这是连沈近真都没听出来的未尽之言,但他能明白。
魏若来终于停下来,为自己的这番话下了定语。
“那个人,叫沈图南。”
“鲲鹏背负青天,而后乃图南的图南。”
他俯下身来,贴近那个痛到极致的身影,温柔刀刮骨疗毒。
“没能救出先生,若来抱憾终身。”
如果世上有什么奇迹,一定是尽力理解某个人,并为之同甘共苦。
人这一辈子,遇到爱不稀奇,遇到性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遇到理解。
有人理解沈图南。
有人知道,他沈图南的抱负。
有人知道,他沈图南没和那些人同流合污。
沈图南疼得直不起身,他陷坐在黑暗里,拿手捂着脸,不让魏若来看见他的眼泪。
可不断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天机,泪水不听话地在指端绵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魏若来也疼,他朝沈图南坚定地伸出手,似观音的瓷,又像独山的玉。
沈图南不想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稍稍侧过身示意他自己可以。
但下一秒,他忽然又一下子握住了那只手,紧紧攥着,好似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他从不知,有人会这样去了解沈图南。
他也不知,有人能这样来理解沈图南。
知他爱恨,知他口是心非,知他表里俱澄澈。
知他丹心,知他灵魂痛苦,知他肝胆皆冰雪。
沈图南不枉此生。
“若来啊,我这颗心……”
好像他等待了多年的这一天,忽然来到了。
他肝肠寸断,却奇迹生还。
可沈图南犹觉不够。
他忽然抓着那只手,朝左胸口而去,魏若来酸楚地感受着掌心下搏动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君主跌落王座,祈求一朵花的怜悯。
他向神女俯首,允许他渎神的权力。
神女毫无保留,恨不得连同这幅骨血都倾囊相授。
他愿意赌上所有的爱,向世界祈求沈图南生存的希望。
“先生这辈子,为国,为亲,为徒,都已用尽全力。”
“从意气风发到沧桑力竭,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摸索前行。”
“玉可碎不可改其白,我知道先生刚强坚韧,从不觉得苦,可我替先生觉得痛。”
“我也希望先生心里的那团火,永不熄灭。”
沈图南垂下眼,忽然松开了他的手,温热不再,魏若来的手悬在了半空,好似一场被辜负的空欢喜。
他于是愣了一愣。
沈图南向后靠着椅背,面色疏远,平静,仿佛处在一座孤岛中,隔绝他给一切的抚慰,凛然高不可攀。
他诚恳而淡漠,“谢谢。”
“若来,感谢你将我们的师生情谊看得这么重。”
“更感谢你肯来开导我。”
魏若来措手不及。
师生情谊?
“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你既然有爱人,我不该乱点鸳鸯谱。”
“这件事以后不提了。”
魏若来想说话,但被沈图南阻止。
“太晚了,我说的不是时间。”
他明白了。
沈图南,在回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魏若来不答应。
两手交叠置于腹前,眉峰攒雪不化,沈图南的眼神看起来严厉,冷漠,遥远,还带着些许森然的训诫,提醒魏若来他越界了。
高高在上,不容别人挑战他的威权,企图呵退一切来犯之敌。
但勇士仍发起冲锋,不退反进,上前一步站在他两腿中间,居高临下。
“沈图南,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在桥上的时候你盯着我看了好久,其实是在和我告别是吗,沈图南?”
魏若来偏不害怕。
他俯下身,两手就按在扶手两侧,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你在怕什么?”
给他看眼底暴乱的政变,荒芜的春秋。
然后在不臣服的长夜里,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争得一枚带着锈色的谋逆的吻。
他不怕死,
他要沈图南的爱。
“我一直觉得,爱不羞于启齿。”
“正如我坦诚自己,我爱沈图南,爱他有神有骨,有血有情。”
吻如刀锋掠过,封缄喉舌,可仍有心火烧灼,燎原如荼。
“沈图南,胆小鬼。”
够了。
沈图南想。
他把心都扒给我了,有什么比这个更贵重呢?
魏若来走出一步,举起那张绝笔,转身质问他,“你觉得自己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了是吗?”
“还有两件事,你没写。”
“什么事?”
“我。”
“于国无愧,于己无悔,那我呢?”
“那魏若来呢?”
沈图南切切实实地怔住。
魏若来此刻几近力竭,手摁着小腹处的刀口,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又咽,眼底的泪再含不住。
“沈图南,你骗人。”
沈图南的下唇渗出了血,嘴角处赫然一个带血的咬痕。
玫瑰带着锈色的伤痕,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流血的谋杀。
他不怒反笑,眼神亮得惊人,宛如在证券交易所敲山震虎时的胜券在握,意气风发。
春风得意极了。
本来他还内心愉悦,暗爽地欣赏着爱人剖白的动人情态,听着耳边炽热勇敢的爱意,直到他发觉若来哭了。
眼泪从下颔处滴落,正落到他脸上,将他烫了一下。
沈图南心都乱了。
眼中泪滴落,魏若来才看清他的神情,那是何等的可恶。
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被沈图南三两步赶上从背后抱住。
“别跑,若来,别跑。”耳边的气声在作怪。
“放开!”
沈图南故技重施,揉了一把魏若来的腰,他就软倒在他怀里,再跑不了了。
老狐狸得逞地闷笑从身后传来,魏若来转身狠狠地捶着他的胸口。
“沈图南,你骗我!”
沈图南抓住爱人的手覆在胸前,温香软玉在怀,褶子里都是畅快,沉沉一声轻笑。
“这不是骗,是情难自禁。”
“不生气了好不好?”
被他这么一哄,魏若来觉得自己好委屈,爱人给的委屈尤其难以接受。
他撇着嘴,声音带着哽咽的泣音,委屈得都好像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就是骗我了。”
“当日你欺负我脱我衣服的时候,承诺过。”
“你说让我跟了你,以后对我好。”
“让我别拒绝你。”
睿智如金融系高材生,也不免大脑宕机,“这……这是我说出来的混账话?”
他这一迟疑听在还发着脾气的爱人耳中可就不得了了。
“你不承认了。”
“你不认账了是不是?”
“沈图南,你骗人!”
沈图南怀疑自己还没清醒,身体却诚实地已经开始哄了,爱人娇横的风情让他只想宠着,他把人抱紧,手脚并用地禁锢在怀里。
“没有没有,我认,我认。”
“委屈沈先生了是不是?”
“哪里话,沈某甘之如饴。”
男人口中的诱哄与蛊惑,对魏若来有致命的吸引。整个人被拢进怀里,铺天盖地间都是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魏若来全身的力气,懈地一干二净。
天地都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二人的心跳声,同频共振。
“若来,我从不敢奢望这一刻。”
这句话一出来,魏若来就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掉泪。
沈图南被他哭得心头酸软一片,他抚摸着爱人的头发,一点点吻去那些眼泪,却徒劳的发现自己的眼泪也落下来,再分不清彼此。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第一次被这种情绪汹涌地冲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是在魏若来醉酒的那个晚上。
沈图南举着油灯看清满墙报纸的刹那,胸中激荡的情绪冲得他几欲落泪。
他转着手上的戒指,在魏若来床边坐了好久,后半夜才回家。
那时他考虑到妻儿,家庭,事业,抱负等等等等,把还没弄清楚的事情草草压下。
可是此刻他压不住了。
他的外壳已不向当年坚硬,灵魂几近散漫的破碎。
那就赌一把。
他告诉自己,那就赌一次吧。
沈图南的骨子里,是狂妄的赌徒,压上所有的生机,试探魏若来的爱意。
可结果是,原来真有人这样执着而虔诚地爱着他疲惫濒死的灵魂。
混着时光,鲜血,弥留残喘,对抗着岁月暴烈的江川呼啸而下。
让他终于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
世上只有一个唯沈图南者,就是魏若来。
沈图南是他理想主义的旗帜,
永不摧折,永远高昂。
君心何坚决,至死无两意。
沈图南在魏若来磅礴的爱面前,落下泪来。
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动人心魄,
原来爱对了人竟如报仇雪恨般痛快。
沈图南把他紧紧地抱着,用力到仿佛要揉进血肉里藏起来才好,昂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没出息的眼泪。
这一刻,他把他的琉璃珠子抱进怀里的这一刻。
才觉得这几年担惊受怕的心啊,刚刚安稳。
云后的月娘,融化迷雾。
照着世间的有情人,相爱相亲。
魏若来环着沈图南的脖颈,乖顺地趴在他的肩窝,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安。
“你怎么不问另一件是什么?”
察觉抚摸着自己脊背的手一顿,继而更用力地把他拥进沈图南怀里。
“我知道了。”
“若来,我知道了。”
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沈图南心疼的要命,一下一下轻吻着他的颈侧,抚慰着爱人的紧绷。
“我写信的时候,他就陪在我身边。”
“我很难解释,也无法想通他的存在。”
“但我就是知道了,他是我的孩子。”
魏若来两腿发软根本站不住,只好更深地贴近沈图南的血肉。
心里涌起的阵阵后怕让他压抑不住唇间的呜咽,溃不成军。
原来,孩子是留不住他的。
只有魏若来。
只有魏若来的爱。
沈图南接住爱人的疲惫和崩溃,像抱住世间最后一轮红日的圆满。
“沈图南决意赴死,但是如果魏若来肯爱他,他也愿意活下去。”
俗世洪流,爱是人类最后的堡垒,它让胆小者勇敢,高傲者低头。
求死者逢生。
tbc
注:独山玉又叫君子玉。
如何分四步把沈师放进冰箱 带回人间?
第一要理解他。
第二要说爱他。
第三要让他心疼。
第四要适当示弱。
但以上步骤有一个绝对前提。
此乃来来的独门绝技。
老男人的心思你别猜,
魏先生的绝招咱也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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