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关于

【沈来】鸳鸯寡

章四:丹心·落

  

  

魏若来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很想好好坐下来和先生吃一顿团圆饭,何况还有孩子在。

  

可他真的受不了了,再不发作的话估计真的就要疯了。



  

沈图南话音刚落地,魏若来腾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屋外走。

  

耳朵里嗡嗡的响,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燥,两肋也被怒气顶得生疼,感觉到太阳穴旁的血管一个接一个地炸开。

  

他困兽似的在院中来回走着,对着天井下盛水的太平缸抬腿就是一脚,“咣当”一声给踢倒了。

  

那缸年深日久,碰倒在青石砖上,咔嚓嚓几声寿终正寝,水淌了一地。

  

魏若来犹不解气,恶狠狠地把其中一块踢进了菜圃,带倒了一片角瓜秧和豆角架,连带着那个四方桌还有同同捕鱼的网兜儿稀里光当倒了个遍,狂风过境似的。

  

接连不断的巨响把同同吓得“嗷”一下就哭了起来。

  

魏若来听见孩子的动静,原地喘了几口粗气,胸膛上下起伏地厉害,拳头攥得紧紧的,什么话都没说,不管不顾,转身走了。

  

门被他带得“哐当”一声,身后的院子里被砸的一片狼藉。

  

  

  

  

山间的夏日层林叠翠,满目都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头顶的枝叶遮天蔽日,傍晚时行走已看不清路。

  

魏若来双眼赤红,只管低着头走路。

  

微风一过,林间草木翻涌,偶尔一两声鸟雀啼鸣,更添寒意。

  

一池暗绿的风荷在暮色里随风摇动,送来隐隐地荷花香。

  

他又走到了沈图南叫他回家吃饭的那个桥上。

  

明明才刚刚过去几个小时。

  

魏若来想不通,他干脆在桥上蹲了下来。

  

  

  

  

还不是在现在这么晚的时候。

  

“去叫近真回家吃饭,我有话说。”

  

“哎!”

  

他欢天喜地应了,转身就跑,听见沈图南在桥上笑他。

  

“傻小子,跑慢点儿。”

  

夏日炎炎,阳光热烈地倾泻在柿子树上,一发不可收拾的热情把深绿色的叶子染上油亮亮的光,照的人心里都亮堂起来。

  

清灵灵的蝉鸣应和着杨树叶子哗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两只蝴蝶在野花丛里翩翩起舞。

  

魏若来也跟着笑,凉风吹进他的军装,跑起来像鼓动的风帆。

  

  

  

其实这大半天他一直跟着先生。

  

看先生驮着同同出了矮矮的屋墙,一路陪着他看过蚂蚁,摸过篱笆,折过柳叶儿。

  

同同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先生也会随声附和着。

  

魏若来一一看在眼里,他始终跟在他身后。

  

远远的,悄悄地。

  

看先生和老百姓聊天,兴至浓处朗声大笑,独处时却不免黯然神伤。

  

他心疼却也欣慰,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跟错人。

  

  

  

先生不是组织上说的那种资产阶级软弱妥协派,也不是看不起泥腿子的精英。

  

他是崖壁上的孤松。

  

拼命地想长大长高,竭力想给下面的人们遮风挡雨。

  

可他融不进来。

  

他在七宝街质疑先生要在那儿吃饭,这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

  

先生进不来,这只是因为他一开始的根扎错了地方,而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要想进来,又何止挪一次树根那么简单。

  

但现在不一样了。

  

魏若来想,现在不一样了。

  

他给沈图南又扎了一条根,补上了那部分缺失的血肉。

  

让沈图南的躯干再不中空,无须彷徨。

  

想到这儿,魏若来的奔跑都带着风。




他跑到沈近真工作的地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近真听到之后也是欣喜若狂,他们还从炊事班那儿要了些吃的,像踩在云彩上,晕乎乎地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沈图南也刚刚进门,手里提着一尾红色的小鲤鱼,掐着把春笋,竟还有一截腊肉。

  

看他们高兴,沈图南也不吝啬笑意,亮了亮手里的东西。

  

“跟撒网的大爷要的鲤鱼。”

  

“后院的大姐给了一把刚挖的笋,还送了我一截腊肉。”

  

说着又朝沈近真侧了侧腰,示意他兜里有东西。

  

“慢点掏啊。”

  

沈近真摸出两枚鸡蛋,沈图南接过来,视若珍宝。

  

“还借了两颗鸡蛋,给我们同同蒸蛋羹。”

  

同同一直牵着他的衣角,这下也拍着小手,笑起来。

  

“羹羹。”

  

沈图南捏了捏他的脸蛋儿,笑到,“对,羹羹,小馋猫。”

  

四个人都站在天井底下,个顶个地挺拔,沈图南看乐了。

  

“别站着,坐。”

  

又严肃的叮嘱道,“先说好啊,厨房不允许打下手,免得给我添乱。”

  

沈近真下巴一抬,还是昔日沈二妹妹朝哥哥撒娇的模样。

  

“那正好考察一下你的手艺还好不好。”

  

沈图南宠溺的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她和魏若来,义正辞严。

  

“我身上带的钱在这儿花不出去,今天拉的饥荒,你们俩日后拿工资还吧。”

  

说完大手一挥,转身就进了厨房。

  

说者有心,听者却无意。

  

沈近真高高兴兴地抱着同同玩儿,魏若来也放松了心神,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团圆里。

  

看着他终于松弛的脊背,打趣道,“魏科长,你怎么不让同同叫他师爷啊?爸爸的师父叫师爷,多名正言顺啊。”

  

魏若来给孩子喂了杯水,又给他擦了擦小褂里的汗,“我可不敢。”

  

“你还不敢?你倔起来气得他在家里跳脚你知道吗?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此刻说起往事,二人也都能带着点笑了。同同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但不妨碍他也跟着高兴呀。

  

厨房里“滋啦”响起的热油吓了魏若来一跳,沈近真笑他大惊小怪,和孩子去玩儿头抵着头的游戏。

  

魏若来看着慢慢要黑的天,莫名有些紧张。他伸出手,把同同的小手包进掌心里,重重地捏了捏才感到一点点安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沈图南端着盘子进屋来。

  

勉勉强强凑了四个菜。

  

沈近真拿来的炒蚕豆,沈图南炒了一个青笋,一个腊肉,红烧了小鲤鱼。

  

鸡蛋羹是同同的,大人不可以吃。

  

把菜都摆上桌,沈图南招呼他们入座吃饭,竟有些歉意地对妹妹说。

  

“炒青笋,没雪菜,将就着吃吧。”

  

“若来不知道,先生还会做菜。”

  

沈图南点点头,递给他一双筷子,“尝尝。”

  

“留学的时候真吃不惯外国人的饭,自己慢慢学,也就会了。”

  

沈近真咽下青笋,又夹了一块鱼,“好吃,哥,你的手艺没退步。”

  

沈图南两手交叠着并在一起抵着下巴,笑着看他们,和当初在沈公馆的那个笑,一模一样。

  

魏若来莫名觉得心慌,仿佛是一种他没有理解的预兆。

  

沈二妹妹吹嘘到,“我哥做的腐皮黄鱼和烧河鳗最好吃了。”

  

魏若来很羡慕,他看向沈图南,但沈图南没看他,他等了等,也没听到他说什么“以后肯定能吃到”的安抚之言。

  

于是就有些失落。

  

“咳咳,好辣。”

  

原来是沈近真吃了一筷子腊肉,猛地喝了一大口气才压下去呛意。

  

“宁波是甬帮菜,讲究的是咸鲜,不比江西菜辣。”

  

沈图南把盘子朝魏若来那边推了推,并没看他。

  

“宁波做法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魏若来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沈图南垂下眼。

  

他预料到了近真会说这话,他虽已决定不再去回应,但他如何能不在意魏若来黯淡的眉眼。

  

炒腊肉的时候呛得他直咳嗽,但是他知道魏若来喜欢吃,那他就给他做。


  

想到这儿,沈图南冷了冷心思,拿起身前的杯子,里面有魏若来斟好的酒。

  

“今天吃这顿饭,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杜甫那首赠卫八处士的诗,近真,还能记得吗?”

  

沈近真也端起了酒杯,念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说着不无怀念,“我的唐诗,还是哥哥给启得蒙。”

  

沈图南很满意,他点点头,“来,为了重逢,咱们喝了这杯。”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同同也拿着自己的汤匙来凑热闹,沈图南看着小人儿可爱,笑了。

  

“这诗的后几句也很应景了。”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沈图南看着身边的小娃娃,感慨道,“虽说没有二十载,到底是忽成行了。”

  

  

  

说着站起身,给他们俩倒酒,魏若来想代劳,却被他一把按在椅子里。

  

“这一杯酒,是为了敬你们。”

  

魏若来和沈近真对视一眼,终于来了。

  

“今天呢,我在苏区……走了走,时间很短,但是感触很多。”

  

“在苏区我看到了现代国家的雏形,看到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解决的阶级融合和土地问题。”

  

“孩子们虽然衣衫褴褛,但他们的眼神好清澈,笑容好灿烂,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啊……”

  

沈图南叹了口气,“到处生机勃勃,热火朝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百姓有傍身之技,有片瓦之安。”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gcd羽翼已成。跟他们相比,国府为老百姓做的事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他欣喜中带点落寞和遗憾,但终归于渴望和幸福,魏若来看着心疼。

  

“在苏区,我看到了老百姓另一种生活状态,也看到了国家的另一种可能。”

  

“我看到了曙光,虽然微弱,但就像站在岸边遥望归航的桅杆,它总归是会露头的。”

  

“可能要很多年,可能要有很多人牺牲。但我相信,这一定是,也终将是未来中国的模样。”

  

魏若来沉声道,“我相信先生。”

  

沈图南点点头,接着说道,“若来,我挺羡慕你的。”

  

他拿出那两个麦黄杏,放到桌上。

  

“这两个杏子,是孩子们送给你的,感谢你教他们认假币。”

  

“阴差阳错给了我,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作为一个金融从业者呢,我也想被他们尊重,被他们认同,被他们当作最为信任……信任的人 。”

  

“可是我没做到……没做到……”

  

沈图南话语间的哽咽已经压不住了,他却还示意自己无事,随意抹了把脸。

  

“在苏区银行,若来,你做了很多事 ,很多实事,很多好事,尤其是为老百姓。”

  

“还有近真”,他朝自己的妹妹点点头,满含鼓励和肯定。

  

“我很欣慰,作为兄长、师长,我以你们为荣 。”

  

沈近真被哥哥这样看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图南无奈地伸手给她擦眼泪,“大姑娘了,别哭。”

  

“别把孩子吓着了。”

  

“来,咱们喝了这杯。”

  

沈近真眼泪落在酒里,却觉得很甜,很甜。

  

  

  

  

沈图南又站起来,再度给他们满上。

  

“这最后一杯,为了……我吧。”

  

“我很后悔……假币案库券案,桩桩件件。”

  

“那些枉死的黄包车夫,那些因为库券破产站在街上哀嚎的老百姓。”

  

“我沈图南百死莫赎。”

  

魏若来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说到这儿,沈图南却强硬的转了话头,“不说这个了,这一杯酒,就当你们送送我。”

  

“那天就别来送了啊,也不用替我收尸。”

  

  

“什么意思?”沈近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哥你什么意思?”

  

“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面对妹妹的咄咄逼问,沈图南很平静。

  

“我时常感慨,有心报国,可是无力回天。”

  

“虽然看清了一些事,赞成你们的事业,但要我立刻转投gcd,恕我做不到,这绝不可能。”

  

“我是个思想成熟的男人,不是小年轻,不可能头脑一热就做出决定,甚至更换信仰。”

  

“而且近真,报国不一定要加入你们。”

  

  

“近真,若来,信仰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需要反复挣扎和思考,可我没有时间了。”

  

“我要死了,也决定赴死。”

  

他甚至还在笑,一直都很平静。

  

“我信仰的就是三民主义,即便这艘大船要沉了,我没下船,就还是要跟它一起沉。”

  

“否则我愧对党国,愧对我自己。”

  

“腐朽的gmd不值得您奉献终生!”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不要 。”

  

沈图南的语气竟堪称温柔。

  

他从容不迫,风度翩翩,好像在沈公馆开着晚宴,而不是在异乡吃断头饭。

  

气氛凝滞地吓人,只有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用他的小汤匙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努力去舀一个辣椒段儿。

  

沈图南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抓着他的小手,同时摇了摇头,同同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吃自己的蛋羹。

  

“若来,你很聪明,有志向有抱负,我对你很放心。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老师……我还是那句话。”

  

“你心里有一团火,别让它熄了,也别活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想你以后想到我的时候,眼前浮现出来的还是那个成熟睿智,有担当的师父。”

  

魏若来低着头并不答话,看不到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图南看着吃饭的同同,“早点成家吧,孩子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如果,你还念咱们间的师生情谊,以后代我照顾好近真。”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父母走的早,从小我把她拉扯大,我宠着她惯着她,给她养成了一身不好的毛病,她很任性,以后多担待点,照顾好她。”

  

“若来啊,我把近真托付给你了,你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可以考虑结为革命伴侣嘛。”

  

他一手拉起妹妹,一手拉着学生,然后把他们二人的手放到一起。

  

沈图南没发现魏若来的脸色已然铁青,继续叮嘱着,“以后,你们两个人要相亲相爱。”

  

同同看他们玩搭手手的游戏,也把小手搭了上去,软软地贴着沈图南。

  

“近真是我养大的,长兄如父,你们今日便把婚结了,我给你们做个见证。

  

又转头交代妹妹,“哥有几封信托你转交,晚些时候我写给你……”

  

话还没说完,魏若来猛地抽出手,带倒了那杯送行酒,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回忆到这儿,魏若来才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他想不通,是他根本没看明白沈图南的意图。

  

他和沈近真都太想当然了。

  

作为从小受沈图南庇护的妹妹,作为受沈图南教导的学生,他们认为沈图南无所不能。

  

只要他能自己转变,就一定可以绝处逢生。

  

可没想到,到头来,他自己不愿意再活着。

  

缺了这一环,魏若来发现自己保不住沈图南。

  

先生进了急救室他可以输血给他,先生遇到危险他可以拿命保护他。

  

那现在呢?

  

他怎么办?

  

如果沈图南不想活了,他又该怎么办?

  

魏若来在暮色四合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却不准备回家,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外间的声响惊天动地,同同自出生以来就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嘴巴一瘪,就开始掉金豆豆。

  

沈图南心疼地不行,把他抱到腿上温声哄着。

  

“不哭不哭,爸爸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咱们不害怕。”

  

“同同是男子汉,不哭。”

  

同同搂着他的脖子,哭起来也是安安静静的,沈图南更心疼了。

  

他把孩子抱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走着,“同同乖,不哭啊,乖孩子。”

  

沈近真也被魏若来吓懵了,她脑子还没回过神,嘴上已经磕磕绊绊的接话,“他带着个孩子,我嫁给他干嘛啊?”

  

沈图南不赞同,“近真,若来是个好人,带着个孩子怎么了?同同也是好孩子,我看你挺喜欢他的。”

  

“你们还是同志……”

  

沈近真一个头两个大,她现在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她需要静下来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哄了半天,同同终于不哭了,沈图南抱着他重新坐下来。

  

见沈近真不吃饭,“看来若来很喜欢同同的妈妈,今天是哥鲁莽了。”

  

“好不提了这件事。”

  

“我妹妹会找到自己喜欢的。”

  

沈近真发觉人在极度无奈的情况下居然是会笑的。

  

这人真绝了啊。

  

gmd真能瓦解一个人的智慧。




沈图南端起那杯没喝的酒,“来,咱们兄妹俩喝一杯。”

  

“哥……”

  

“近真,听哥说。”沈图南抬手打断了她。

  

“我真的已经想好了,不要再劝我了,好不好?”

  

“哥没什么要交代的,唯有你我放心不下。你是我一手抚养大的,离得远了哥都要担惊受怕。”

  

“以后哥不能照顾你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沈近真接不上话,她鼻子发酸,一张口就落泪,但她坚持要说。

  

“哥,送行酒我不能喝,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沈图南不再勉强她,那三杯酒就放在了桌上,没人动。

  

“那来尝尝哥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没,好吃。”

  

“那就多吃。”沈图南给她剔鱼肚皮上的嫩肉,夹到她碗里。

  

“我在汇丰银行给你存了一笔钱,钥匙放在老宅里你房间梳妆台下面的第三个抽屉。”

  

“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管。”

  

“爸爸妈妈的坟也有人看着,你哪天要是去上香,也替哥哥上一炷。”

  

看着妹妹捧着碗泣不成声的模样,沈图南叹着气揽过她的肩膀,“别哭,好姑娘。”

  

“你应该为哥哥高兴。”

  

“好了,不想吃了就去喊若来回家吃饭,他都没吃多少。”

  

沈近真哭得抽抽噎噎,肝肠寸断地吃完这顿饭。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快点找到魏若来。他们要去见雷鸣,再争取一点时间。




见她离开,沈图南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娃娃,“伯伯送你一件礼物,当作见面礼。”

  

他从中山装内的衣物兜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勾着链子在同同的眼前晃着。

  

同同很喜欢,小手一下子就抓住了。

  

“也许你长大以后不会记得我,没有关系。”

  

“好孩子,好好长大,平平安安。”

  

“替伯伯看看中国新的模样。”

  

沈近真在远处看着这幅画面,一下子瘫倒在了墙上。

  

如果说她之前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可以解决眼前的局面。

  

此刻当她看见沈图南把那块怀表给同同的那一刻,就不再妄想了。

  

她明白了。

  

同同是谁的孩子已经不再重要。

  

他们,留不住沈图南了。

  

沈近真捂住嘴,极力不让哭声传出去。她缓着汹涌的情绪,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却面色坚毅。

  

她是沈近真。

  

她一定要保住她哥哥。

  

手扶着青石墙,近乎一步一步往外挪,可哪怕是爬,她也得去。




沈图南坐在饭桌后,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少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许多故事已经死去,惟剩一缕炊烟。


在看到魏若来的那一刹那,沈图南看清了自己。

  

他爱他,同时也决定不再爱他。

  

沈图南脸上的笑在魏若来匆忙地跑走后渐渐淡了下来。

  

他站在六月,眺望着渐行渐远的春天。

  

青山隐隐水迢迢,春尽江南草已凋。

  

总归是不合时宜。

  

他于是不看了,弯着腰,躬身坐到桥上,衣间的花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同同歪着头打量他,蹲下捡起那枝石榴花,挪动着小步伐凑近他,拿小手摸他的脸。

  

沈图南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同同不懂,他把榴花再度放到沈图南的胸口,伸出小手抹掉他的眼泪,倾身拥抱住他。

  

孩子的懵懂无知,越发显得流年是那样残忍。

  

太迟了。

  

有些话能说的时候还不懂,懂的时候就已经不能说了。

  

魏若来永远不会知道,沈图南为了他,能出卖自己的灵魂。而沈图南也永远不会知道,魏若来为了他,能熬过最强效的致幻剂。

  

修短随化,情随事迁。

  

有缘。

  

有缘无份。

  

  

痛吗?

  

摧心剖肝。





魏若来魂不守舍走到了银行值班室,心不在焉地替一个小战士顶了夜班,烦得要命把头发抓得一团乱,趴在办公桌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人一直没回来,沈图南开始写信。

  

同同不哭不闹,在油灯下望着父亲伏案的身影,父子二人的瞳仁相似的漆黑。

  

沈图南坐在灯影里,就像一把含光的剑收了鞘。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血缘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孩子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想陪着他。

  

就像白天在桥上,他拿小手去抹沈图南的眼泪,捡起地上的落花一样。

  

只是想靠父亲近一些。

  

或许,沈图南也是需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陪他走过人生的最后时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命运给他安排了一个人。

  

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不是他未宣之于口的爱人。

  

而是他对面不相识的血脉。



孩子睁大着眼,沉静地看父亲一笔一画写下寥寥数语,用作相别。

  

若来。

  

“是爸爸。”

  

沈图南写下的两个字,从儿子稚嫩的口中复述而出。

  

他想用这封信,承载所有爱的诞生与幻灭,但事实是,他踌躇良久,无法下笔。

  

那就,不说了。

  

他缓缓拧上了钢笔,亲手把遗憾封缄。

  

那就把这见不得天日的爱,埋藏一辈子吧。

沈图南。

  

  

没有说出口的话,比什么都让人耿耿于怀。

  

但他知道,他心底开过一朵花,就行了。





沈图南找了一个人把信转交给沈近真,回来点了一盏油灯,带着孩子坐在明堂上,等啊等啊,等到孩子捏着那枚金色的怀表睡熟。

  

他把同同抱到床上,坐在床边看了他好久,最后俯身亲了亲他的眉眼。

  

权作相别。

  

  

油灯暗了又亮,沈图南等到杯盘狼藉,羹冷炙残,也没人回来。

  

漫漫暮色裹住了屋舍,这暮色属于昨天,属于今日,滞留不去。

  

忽然,四野起了一场潮湿的雾,就着被风吹散的绿,渗浸他的骨头缝里,冷飕飕的。

  

沈图南的精气神好像一下没了大半,现在竟怕起了冷,感觉真的要死在山里了。

  

也好。

  

江西的山。




他不再等,起身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夜窗开着,断断续续地像是少年时代的风,沈图南在这种感觉中渐渐睡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雪落香杉树。

  

他第一次见这种树是在江西,第一次闻它香气却是在宁波。

  

香杉似松,生江南,可为棺作柱,埋之不腐。

  

少时沈图南替父守灵的时候,总是能闻到棺材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在祠堂的烟熏火燎中,愈发明显,也执着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今夜梦香杉树落雪,或许是父亲对他的召唤,也许是他对人世的告别。

  

沈图南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大雪里走着,遇到了去央行面试的魏若来。

  

起初不经意的我,和少年不经世的你。

  

而魏若来在哭。

  

他在哭什么呢?

  

他在为沈图南哭。

  

眼泪滴入湿漉漉的梦里,从沉甸甸的云端落下。

  

沈图南望着他蒙蒙的泪眼,生出诀别的勇气,他朝他走去。

  

“别哭。”

“若来啊,再会。”

“再会。”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图南在想,他终于要把魏若来完完整整地还给天地了。

永沦地狱,但爱永生。

  

总有一段故事,提起时遗憾,想起是欢喜。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本就诸多遗憾。

  

不过临死之前看清了自己,也是一件幸事。

  

魏若来是他的春天。

可断桥横,孤舟远,话不能。

那就枯木垂首,不谈春天。

  

他会永远记得,心底有过一树花,倔强芬芳,隽永动人。

  

沈图南像一棵挺拔的香杉树,在雪里越走越远。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





魏若来被雪压断枯枝的动静惊醒。

  

他发现自己趴在值班室里的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沈图南向他告别。

  

夜间四声杜鹃的啼鸣更显哀切凄厉,魏若来心脏狂跳,跌跌撞撞地跑去拍沈近真的门。

  

群山苍翠,满目含悲。



梦里沈图南的眼神和桥上看他的眼神那么像。

  

之前先生看他,有打量,有赞赏,有教导,有盼望。

  

也有和那一刻同样的注视。

  

就是在那天,他替自己抚平衣领的褶皱,叮嘱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团火,别让这火熄了,也别活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们从那天开始,分离。

  

而注视是离别的开始。

  

今天他回家之后,沈图南再也没看过他。

  

原来如此。

  

沈图南,你骗我。




这一路走下来,魏若来心中的那根弦已经崩到了极限,几乎立刻就要弦断弓折。

  

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和急躁,压制住内心的难过和痛苦,偏偏沈图南不知不觉,他还要再往上加码。

  

既然克制隐忍没有用。

  

那就都他妈别忍了。



  

tbc

近真:好好好,这么搞是吧?我就说会出事,没人听!!!

  

  

天爷啊,又是八千多。

上一章收到大家很多评论,多谢喜欢。

多谢。

希望这一章也可以,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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